在未谋面前，苏州之于我而言是一种困惑——无论是前人史籍中的娓娓叙述，还是历代骚客纸上的浓墨重彩，无论是苏州绣娘针下的崇光焕彩，还是评弹艺人口中的低吟浅唱都无法还原出一个本来面目。多少次改朝换代，多少代治乱兴衰，一座座城勃然兴起，一座座城日暮西山，而苏州却浮在时间之上，渐渐成为中国人对于繁华的印象，或许吧，光华之下还是光华，那些俯拾即是的繁华景象可能正是苏州本身。

    我不是一个迷信第一印象的人，因为在我看来，第一印象固然强烈，但却容易流于浅薄。纵是如此，我还是对苏州的第一印象有些失落——鬼斧神工的私家园林少了士大夫的风雅，细腻婉转的评弹缺了品味的人，浑厚悠远的寒山寺钟声到不了夜半的客船，古色古香的小镇失了往日的恬淡宁静……物是人非啊，就像工业文明之下的其他城市那样，现代苏州的繁华依附在高楼林立、灯火霓虹上，那些承载着苏州昔日繁华的标志也飞入了“寻常百姓家”。但若真是如此，苏州的繁华又何以能传唱千年呢？

    走在一条街道上，我看到了一些属于曾经苏州的东西。那是一段在当今中国任何一个城市都能看到的街道——宽阔平整的马路上车来车往，路旁的人行道上行人匆匆。唯一不同的是，路的一边邻着一条静静的河，河的对岸是属于当年的黑瓦白墙和石板窄道。面向河的那边，身后传来阵阵汽车驶过的噪音，放眼所见却是河水波澜不兴，一座座旧时的房屋安静地立成一片民居，窄窄的青石小道上，寥寥行人偶然经过，转身一拐就没入寂静之中。此时此刻，所见与所闻被撕裂了，眼前分明是属于往昔的悠然和宁静，身后却不停提醒着，我还身处在这个躁动和喧哗的时代。

    真正的繁华不在高门大院之内，而在于市井民间之中。“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想来眼前寂寥少人的民居和渡河在当日也该像白居易立于阊门之上看到的那样箫笛声动，游船如织。可是再悠扬曼妙的歌舞也不能让历史驻足，再轻巧稳当的舟船也逆不过时光东流，繁华几易其手，早已不复当年模样，那些曾经象征着繁华的事物如今差不多都成了光阴的故事。繁华人人可见，但繁华背后世代交替的冰冷和沧桑却鲜有问津，苏州千年的繁华，催生出多少光彩褪色的不甘，造出了多少沧海桑田的传奇，但这一片无关荣辱显贵的民居能安然矗立于此已经说明苏州繁华的背后别有深意。

    繁华，从来都是喜新厌旧的，正因为深谙其中之味，故而苏州才能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繁华阵里历久弥新、经久不衰。漕运枢纽、文章盛世、工商中心……苏州在一波又一波时代的浪潮中不停地自我定位、改头换面，从而将一场繁华绮梦延续了近千年之久。如今的苏州城已经具备了当代大都市应有的全部特征和风貌，为了再次华丽的转身，那些曾经被历代文人反复吟咏的苏州景一一退场，逐渐成为只存在于前人笔下的“诗情画意”，而那些像苏州园林一样有幸留存的，也不得不为了迎合世风而抛弃曾经的风雅和矜持，任由游人在其中喧闹嬉戏。这样看来，苏州或许是无情的，但从那片与繁华街市隔河为邻的古旧民居来看，苏州追逐繁华的过程中却透着一丝无奈和平静——在时代的大潮之下，可以和已显陈旧的华丽事物生死别离，可以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位置对调，但在树木掩映之下，还会有一片筑成往昔繁华景象的一砖一瓦、一桥一路静静地站在那里，超然地看着繁华梦续，平静地化为风中之沙……

    与其说繁华偏爱苏州，倒不如说苏州本身成就了一种繁华。那片看似无心插柳留下的渡河和民居，那种与如今繁华平静相对的气度，那种被人遗忘而泰然处之的平淡，或许就是苏州这曲繁华调能够传颂不息的秘密。（赵一鹏）